YukinSept7

我吞下一枚铁做的月亮

【段邢】雪饕



*段邢rps,段奕宏x邢佳栋

 

*一个关于北方初雪的故事,然而半个月过去了雪都化干净了才写完

 

*平行世界的爱情,笔者的主观臆断胡言乱语,与两位老师本人无关

 

*废话文学集大成之作,流水账,真的很流水账

 

*没脸要评论(其实脸挺大的)

 

 



 

 

 

以雪代马

 

渡我过水

 

 

勿言城东陌,便是江南路。

 

我生本无乡,心安是归处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
北方在入冬的第一天飘了雪。

 

邢被过堂风冻醒的时候,外面天没亮,窗玻璃上起了雾,模模糊糊地也看不清雪下的到底有多大,只有昨晚留的窄窄的一个缝隙微弱地散着些天光,隐隐约约能看见飘飘扬扬而落的雪花,盖住目之所及的一切,白茫茫大地。

 

北京今年供暖早,室内倒不算太冷,只是窗台上还放着盆朋友送的绿梅,从六月份养到现在也不见有什么动静。可邢还是每天盯着浇水松土,有几次段回家甚至还看见他搬了张椅子坐在窗前,杵着下巴对着光秃秃的花枝子不知道在喃喃自语什么。见段回来,就停下,弯起眼睛对人笑。邢一笑,段脸上也漾起柔柔的笑,忍着逗邢,佳栋,你说这花也不开,咱还留着它干什么,明儿一早扔了呗?邢收起笑容瞪圆眼睛看自己时段干脆忍都不忍了,一边咳嗽一边笑,好,好,不扔不扔。

 

笑意藏不住爱意也藏不住,邢装了有半分钟也掌不住了,眉眼盈盈压下去嘴角便跟着扬起来,唇珠凑上段下巴时段莫名想起半句童谣。月儿弯弯照九州。花开不开有什么关系?

 

邢惦记着自己的心血会不会被霜打了,揉揉眼掀开被子下床关窗,年头久了的木地板踩上容易弄出声响,担心吵醒段,干脆也没套拖鞋,格外轻手轻脚。

 

北方这场寒潮来得急,天寒地冻的,靠近窗边的地板还是凉,赤脚触上不免有刺骨之感。冷风侵袭过的时候邢打了个寒颤,匆匆忙忙把窗户关上,还不忘擦擦玻璃上的水雾瞧一眼窗外。拭去了雾气的世界亮堂了许多,天光和灯光都昏暗,映上了满目的白苍苍,看久了竟也刺眼。

 

路灯下的雪花飞舞得格外狂乱些,像从天而降揉碎的云,惊起冬眠的白蝶,刮到玻璃上化成小冰晶,层层叠叠描摹成半株清癯的病树。幽香淡淡影疏疏。

 

段在清晨的迷蒙中下意识往身旁摸,什么都没碰到,只有满手空荡荡的余温。半梦半醒之间脑子茫然得厉害,不知今夕何夕时扭头看见些许魔幻的一幕。屋里是漆黑一团,窗外几点阑残灯火映照雪倒显得天光大亮。邢倚在一边扒着窗户看雪,另一边是他精心看顾了小半年也不见任何变化的绿梅。

 

也许因为睡眼惺忪,也许逆光的缘故,段在恍惚间只觉得自己看不清邢,只有光与翳勾勒出的倒影,消瘦的花和清瘦的人,形影相吊,无枝可栖。

 

段在手指触上床头灯冰凉的金属开关的一瞬间彻底清醒。一灯如豆,北地的冬天不知该说是喧嚣还是寂寥,风刀霜剑的咆哮压得段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,墙上钟表前行的光阴寸寸却清晰无比。段借着室内唯一的光源辨认着时间,也还不到六点。他突然很想叹气,意兴阑珊的安然。

 

段扯了条毛毯,顺手在床头的烟盒里顺了根烟,打火机啪嗒一声终于牵回邢的思绪,回头看见晃晃悠悠的火苗舔舐烟草腾起的白烟,把叼着烟拎着毯子向自己走来的段笼罩,无缘由地赧然。

 

吵到你了?

 

没有,早醒了。

 

段衔着烟,两只手都忙活着给邢把毯子披上,一句话说得零碎又含混。

 

降温了,屋里还是凉,披着吧。

 

段一边说话嘴里的烟就跟着一边颤,烟头上一点小小的火星子好像也有了魂,燎烧一室昏沉,挽起烈焰化作漫天大雪。万人都要将火熄灭,独他们将此火举起,将度一生的茫茫黑夜。既然日短夜长路远马亡,那便以雪代马而渡水。

 

邢没再说话,垂眸的某一刹那让段闪回过几幕尘封良久的琐碎记忆。二十岁背井离乡赴京求学,远行前母亲红着眼圈挂在自己脖子上的一枚小小的玉;三十岁入戏至深噩梦绕身,异国他乡寺庙里缭绕不散的香火和天外之音一般的晨钟暮鼓,声声梵音;四十岁青丝暮雪双眸染霜,明心明镜如往月,一身由来已半百。在潮湿多雨的滇西,单膝叩问过不知算不算故土的故土,起身望见高高的石碑,拂过上面神游的松针。他一魂一魄的流放地,邢也一样。

 

年轻时的段像无根鸟,满世界的漂泊,求神问佛却总也找不到一抔能安置自己灵魂的净土。顷刻一声锣鼓歇,不知何处是家乡。四十岁上倒像是被神明没收了胆怯,无根鸟扎了根,可早已不再信神祇拜佛祖,双手合十做了自己的神。远山长,云山乱,星光杳杳,晚风慢慢,风尘仆仆的候鸟连荆棘丛也要栖。邢是他最后信仰的,真实而固执的,明亮又苍凉的佛陀。

 

段的一支烟抽得很慢,也许心猿意马,余光瞥见邢因天气突变微微伛偻的腰背,心脏无端抽痛了一下。记忆里的邢总得挺拔得像松,暴雪过境也压不弯,托举起月亮,驮住异乡之人无数次的日落。他乡,他的乡土,也是异乡。

 

书里说,你生在那里,其实你的一半就死在了那里,所以故乡也叫血地。风会吹过西伯利亚的麦田,掠过阿拉斯加的荒原,吹过最远的海也吹过最高的山,从南刮到北,从东吹到西,无视黑夜与黎明。祁连山脉千年冰峰,昆仑山顶恒古雪冠,可天山没有龙的传说。无根鸟的血是伊犁河汩汩不绝的水,脉是天山南处高耸四千米的雪线。段把魂掷入唐布拉草原奔走八万年的陆地风,却把魄深深埋葬在了一棵落了雪的松树旁,永不再启封。[注①]

 

绿梅的盆里厚厚一层烟灰,半根还燃着的烟头被人捻在里面,可怜兮兮冒着最后一缕残烟。沉默不是没有情绪,只是觉得说出来也没意义。段一颗躁动的心在对上邢那似是宽宥的眼神后彻底平静,宛如回到边疆小城的夜,寒星秋水,月影花移。邢是与光交错生辉的神灵,段便是匍匐在神灵身侧最虔敬的信徒,日夜祈祷,祈祷他的神能有跃过山林游动海浪的灵力,愿他的神明长驻此地爱世人如初,愿他的神明眼中常有他。

 

雪越下越大也不见停,薄薄两层玻璃挡不住北风卷地。邢伸手拉窗帘,段在身后揩上了他的肩,新刮的胡茬扎上后颈有种麻木的钝痛。邢没躲,只是歪头对段哑哑地笑。六点了,老段。

 

太早了。段说。冬天睡个回笼觉没问题吧?

 

 


雪渐小时段被邢揪起来扫雪,洗漱好披上厚衣出门,邢早就在外面了。邢记得戴了帽子,身上却只有一件单薄的绒外套,简简单单弯腰扫雪的动作看上去总透着吃力,长长的竹笤帚扫在厚厚的积雪上,沙、沙、沙,像老式留声机的空针摩擦灰尘,一圈两圈,光与尘同游弋。段的心脏跟着抽搐,一下两下,抽丝剥茧的疼。

 

雪太厚,将近盖住了整个鞋面,段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雪踱到邢身边去。十一月初的华北应当不算萧瑟,有的树大半还是郁郁青青,而今绿叶成荫又粉妆玉砌,绿的黄的叶子,被霜雪一一打落,混进无边无垠的苍白里,添上一抹遥遥无望的生气。

 

段一言不发拿过邢手里的扫帚,抬手蹭上邢的指尖,折胶堕指的天气里邢的指尖格格不入的滚烫,让段很想咬上去,再说一句,我把我的魄给你了,佳栋。邢哎了一声,架不住段夺了家什直接背过身去不看自己,邢也只好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站在原地围观邢跟泥雪较劲。北方的初雪并不浪漫,大雪卷着大雪,刀子一样,生生往人脸上割,粗粝的痛痒。邢原本想着扫雪会出汗来着,衣服穿的少了,被风吹得发抖,可缩起手取暖之际只是觉得心安。

 

段别扭了半晌也是索然无味,回过头对还傻站在风口上的人挥手,狂风呼啸,段近乎是喊出来,穿这么点儿还在外面干嘛?快进去呗,一会不就扫完了。

 

邢摇头,段便不再坚持。私有的浪漫,无趣的世界和有趣的人,光怪陆离的人间,能有几人把日子过得行云流水。邢的眼睛又弯成月牙儿,远远望着白羽绒服的段跟风雪缠在一起直至消失不见,低低的诵经声湮没在雪虐风饕里。如果段此时此刻转身的话,他一定能看见,一束不合时宜的阳光洒在邢身后,邢低眉垂眼立于风雪之中,身上却没沾上半片雪花,低声诵背着不知名的经文,永恒的虔诚与恬静。

 

不知出于何种情趣,段玩心和兴致上来就会把邢叫菩萨,可邢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神明。异乡有红墙绿瓦,琉璃砖下年年柳色青又黄。冬夏春秋走来一步步,且听风浪永远二十朝暮。此心安处是菟裘,青春做伴也忘还乡。他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一个,起风了挡风,下雨了打伞,神是孤家寡人,龛亦不能遮风挡雨。他要烟火气,庸扰,失重,荒芜,柔情,欲望。邢是破了戒还俗的菩萨佛陀,次第盛放的曼陀罗花[注②]和段给的麦子,千年冰峰,恒古雪冠,遥遥相望,白头偕老,他贪得无厌,他全都要。

 

等段把雪门前的雪都扫干净回来,邢还立着岿然不动,他好气又好笑,放下手上的物什想要拉人进屋。眼看离邢半步时,邢却率先伸出手,缓缓覆上段快失了知觉的一双耳朵。雪窖冰天,温热的手掌大约能把冻僵的人从里到外融化,恍恍惚惚得令段生出重返人间的错觉。段是风筝,是无根鸟,那邢就是牵风筝的线,无根鸟梦里也要归返的伊甸园。北方飘了初雪,他抓住段,抓住二十一年的小尾巴,两千年的月。兴许爱用不着文思斐然轰轰烈烈,他们之间的叙意不清磕磕绊绊也全都是。

 

段愣了几秒后很快回过神,冰凉的手攥上邢的一只手后很快回温,他极轻极轻地在邢的掌心啄了一下,眼睑下藏的是七千个日夜的绸缪与缠绵,像蝴蝶亲吻露珠,蒲公英的绕指柔,覆水难收。残阳在邢身上镀了层圣光,一如落日楼头里寄存的一万次妄想幻想与狂想。他的乔达摩,他的观世音。局促又笨拙,但我爱你。

 

回家吧。段说。

 

 


段在玄关处把身上的雪掸净,邢忙里忙外,烧热水拿毛巾,段想说别忙活了,话到嘴边又咽下去。是人都有私心。

 

他顺从地由着邢摁着自己肩膀坐到沙发上,干燥的毛巾拭过湿漉漉的发梢,段被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包裹,坚韧又温和的木质香,是邢惯用的须后水,他的猛火里睡鲜花乱坠,抚平满心的不安与躁动。原来霜雪和着烈酒也能熬煮成一坛温柔,雾锁烟迷的岁月稠。

 

老段。

 

邢的声音闷闷从头顶炸开,不知是不是幻觉,段似有若无听出了一种被压抑得极深的枉然。

 

什么?

 

你也有白头发了。邢瓮声瓮气,很重的鼻音。

 

段一怔,说,是,老了啊。邢说嗯,是老了。

 

即使背对着邢,段大概也能想象出邢的神情。他或许猝然很像年轻的段,好奇又试探着,伸长一对过于柔软的触角,企图丈量整个世界。所有的情绪,思绪,荒芜与喧嚣,热爱与恐惧,最终因敏感而受伤,而疯狂。

 

段说他是菩萨,不是打诳语。段是光明下的影子,一直追随光的方向,失去光,就会沉入暗黑的河。而邢是菩萨,干干净净不入世的,灵魂混着光,光而不耀,和光同尘,与时舒卷,也只渡他一人。公无渡河,公竟渡河。他的菩萨,他的佛陀。

 

邢没再说什么,默默拿来吹风机,给段把还泛潮的发顶发尾一点点吹干,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。热风撩过秋冬缺水的皮肤很木然,段的眼眶不自觉的发酸,似乎忘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。吹风机的噪音盖过电视里的天气预报,段侧耳,依稀辨得几个翻来覆去的词,大风,寒潮,强降雪。

 

应该不是北京吧。段想。天黑了,雪早已停了。

 

段毫无征兆扑上邢时邢刚把湿毛巾晾好,天气预报从北方播报到南方,昆明,多云转阴,九度到十五度。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是出于什么。

 

他忘了自己想起的一些,又想到了自己忘掉的一些。忘了前生前世,想起与邢并肩走过的很多地方。北京、昆明、腾冲、厦门、延边;甚至更遥远的,南海以南的中南半岛,北碧府,桂河桥,异国他乡的行踪。华北、华南、东北、西南,会下雪的不会下雪的异乡。兜兜转转上万里,走走停停七千日,二十一年连起来倒成了大半个中国。

 

两处相思同淋雪,此生也算共白头。段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幸还是不幸,他与邢都用不着等待雪落,邢的鬓角,他的发丝,早已泛了白了。二十一年,十五年,十二年,更远或更近。偌大的天地,东、南、西、北,相拥在一起缱缱绻绻地伤春。看上去洁净的雪也有尘土的腥味,故乡的月亮不比他乡的亮。上高中时贪玩,听不进圣贤书只爱离经叛道,晚自习一散就叼上从父亲口袋里窃来的劣质香烟,蹲在黑黢黢的楼梯间,打着手电读莎翁读十四行诗。时间会刺破青春的华丽精致,会把平行线刻上美人的额角,会吃掉稀世之珍,天生丽质,什么都逃不过它横扫的镰刀。

 

年轻气盛的时候什么都不懂,满脑子只有跟老师的斗争和怎么让父母同意自己去考戏剧学院。接二连三铩羽而归与梦想失之交臂,又开始苦读曾经所痛恨圣贤书。二十一岁远行,感受最强烈的就是自卑,二十五岁全优成绩毕业,两年后他遇见邢,十几年后终于明白,十七岁时那段被自己囫囵吞枣下去的西洋诗究竟是什么意思。都说苦心人天不负,三千越甲可吞吴,可段从来不是被上天眷顾的小孩,邢也不是被释尊偏爱的宠儿。孤注一掷,热泪盈眶,回想起真的不知道每分每秒都怎么熬过来。所幸他们凭着一份光,总能把黑夜当成白天。我转山转水转佛塔,不为修来生,只为途中与你相见。

 

 


窄窄的沙发很难承受两个男人这样折腾,段不慎碰倒了茶几上邢给自己倒的热水。水洒在一副相框上,里面都是段和邢,青年的中年的,戏服的常服的。所有的相片都被人细心裁好,一张一张嵌在了相框里。

 

邢对俯身压下来的段比了个噤声的手势,指指茶几上歪到的相框,趁着段失神从人臂弯里挣出来,结果动作太大额头直接磕上了段的下颌。不同程度的疼让两个人都揉着伤处龇牙咧嘴,直到邢从指缝间偷偷瞄见段揉着下巴瞅着自己傻乐。不约而同,回到一个日新月异的千禧年,国家话剧院外墙上一张不起眼的海报,海报上挨在一起的两个不起眼的名字。两个愣头青。意气风发的。他和他。

 

真的是该庆幸的。段想。朝夕与共到白首,这样就很好。

 

二十岁时与世俗难相入,三十岁天大地大雀入樊笼,四十岁有了郁郁苍苍的身世感,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,而今将知天命,又把一切都抛诸脑后,做回一片星河中的一颗星。年轻过,落魄过,对生活永远一腔深情。

 

段看邢小心翼翼抹过相框上的水渍,透过或清晰或模糊的照片,二十一载春秋,七千六百朝暮,透过彼此,他追上风华正茂的影子,他和他。瘦瘦高高的邢,头发修的很短,温柔的锐气,眉梢牵着嘴角,未语先含笑。邢说话时唇珠就跟着翕合的唇抖动,让段担心有一瞬它会化作氤氲水汽。花瓣上的晨露总也留不住的。

 

邢问他,我该叫你什么呢?段没想太久,说就叫老段吧。于是邢说好,和段握手时露出了腕上的佛珠,温热的掌心,一百零八颗菩提子,绕成三匝,爱离别,怨憎会,求而不得苦。

 

邢佳栋。

 

几年后,段改了名字,第一次咀嚼那平常的三个字时他一字一顿,好像肺腑都被撕扯到一起,几近窒息。每一个字他都认识,可凑在一起又那么陌生,让他不知所措。还好,还好他遇见邢是他还是他,以最原始的模样与邢定格在一起,两个字的名字三个字的名字。他最早就叫他老段的,那便不必改口了,从未及而立到年近半百,邢见过别人都没见过的段。

 

纪念碑后的几年段都没有再见过邢,只是在每一个异乡落雪的时节,他越过街边银装素裹的松,总会不自觉又不争气地想起一截修长的手腕,一百零八颗念珠。珠子的主人说那是人的一百零八种虚妄。然后是一双笑眼,弯起来像蛾眉,像新月,比人更会说话。他的鸩酒,他的甘泉,他的千江月,他的万里天,他的第一百零九种虚妄。尘归尘,土归土。终归虚妄。

 

再遇邢是在昆明,邢的头发长了一点,人也瘦了一圈。段早知道邢要来,不激动但依然难平静,回南天湿气重,他的身和心,无故黏腻在一起。邢在跟人说话,背对着段的身影挺直,像枪像剑像松,可面上的神情永远那样平和淡然,有着与世俗的庸扰永不相入的澄净。段这才发现,邢曾经随口提及的那个过去式的名姓有多妙,一棵在无人区里与霜雪同眠的青松,树干上镌刻了经文,拥抱所有的坚毅与浪漫,一切的一切。保佑他的治下唯一的子民平安顺遂,百毒不侵。段是那个子民,自四十亿年前的冥古宙剑就心甘情愿在此流浪。我生本无乡,心安是归处。

 

邢也看见了段,停滞了几秒后他冲段摆手示意,袖子里滑出一截念珠。段后来数了数,露出来的有十八颗,佛家把那叫十八界,六根六尘六识,浮世三千的繁闹。黑压压的世界,人人戴着面具张牙舞爪,万幸他们都没老于世故。存一点偏执不安,存一点孩子气,让眼底永远有希冀有星辰,有眼泪还有慈悲。

 

庆功宴上酒精作祟,世界重归寂静后段敲开了邢的房门,邢没有多惊讶。开了门又关了门,段半跪着仰头看邢,睫毛在眼下斑驳出一块浅浅的影翳。他虔诚过每一个说自己是六根清净清心寡欲的信徒,炽烈过全部忠良死节的不二之臣。摇动所有的转经筒,不为超度,只为触摸神灵的指尖。

 

他问邢,为什么我求神,神却不帮我?

 

邢眉间漾起的温柔在段看来近于悲悯和救赎,他把手指抵在段的额头上,从眉骨划到鼻梁再划过唇畔,最后在段的喉结处停下。

 

他很慢很慢地回答段,你求神,因为你相信神啊……邢说到这里停了下来,凝视着段,有怜恤还有哀伤。他沉默了好久,好久,三十年,一辈子。年少时邢的心里曾有一盏匪灯一盏佛灯,而今匪灯渐黯,佛灯高悬,进退交错,消长明灭。他和段,本就是被掰成两半的一个人。

 

他阖眼,捧起段的颌骨,俯下身子蜻蜓点水一样轻吻上段鼻尖。没有理由也没有欲望,只是慈悲。彻骨的深情和慈悲。

 

你求神,因为你相信神。神不帮你,那是因为神相信你啊。

 

邢断断续续说着,加深那个吻。

 

露珠会自愿降落到花瓣上,即使是蒸发了也曾经来过,无怨无悔的。

 

因为神相信你。

 

 


三年后他们在云南的另一头,滇西小城潮湿多雨,入骨缠绵,潜滋暗长着全数压抑与疯狂。他们挤在一张小床上,新蓄的胡须刺着彼此裸露的皮肤并不舒服,但疲惫让他们都不想再挪动一下。邢半长的头发被汗水一绺一绺黏在额前,低喘微微。床小,不好把四肢都舒展开,段干脆死死紧搂着他的爱人,紧到仿佛要把邢全身的骨头都揉碎,再一寸一寸融到自己的血肉里。龙文章说不要舍近求远,段就用毕生的少年气去参悟这几个字。无根鸟是没有脚的,所以它的一生,只有不停的飞啊飞,当它着陆的那一刻,就是它死去的时候,粉身碎骨也不在乎。

 

邢则陷入恒久的茫然,盯着墙上摇曳的树影莫名所以念了一句虞啸卿的台词。我是个再也没机会回到湖南的湖南人。[注③] 贪欢后的嗓音暗哑得气若游丝,段没有听清,翻了个身埋在邢颈窝蹭了蹭,问他刚刚说的什么。

 

倏忽间邢又从虞啸卿变回了自己,闭上眼睛没说什么,蓦地又睁开,用气声轻轻呢喃,老段,我想家了。他说完这句话就彻底安静下来,段哑然,不由自主,拇指摩挲上邢凸出的蝴蝶骨,脑中飘过恋犀里明明的台词。也许那一天月亮靠近了地球,太阳直射北回归线,季风送来海洋的湿气使你皮肤润滑,蒙古形成的低气压让你心跳加快。

 

段把人抱的更紧,哼起幼时母亲为哄他入睡常唱的新疆小调,万里晴空无际蓝,倏忽飘来絮一团……天山天上有天山,山中所居必是仙。隔着皮肉和骨骼,段听着邢的呼吸一点点平稳下来,终于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。看不清,还是看不清。可滇西就是有这样的魔力,他们可以是自己,也可以自然而然做虞啸卿和龙文章,狂热又迷人的师座和他最好的百败之将,反正山巅上缭绕的云雾总归可以包容神经质的怪诞,宽恕横跨过半世纪的荒唐。

 

邢过往三十几年做的最离经叛道的事好像也不过如此,他是被自己牵起的风筝线羁绊的无根鸟,宁可折断翅膀也不愿一直飞翔。太行山西的土,燕山以北的巢。鸟飞返故乡,狐死必首丘。他有近乡情更怯的愁。

 

而他在段身上找到了很久以前就被他弄丢了的骄傲和孤独,义无反顾。匪灯与佛灯,被掰开的一个人。段是他清规戒律的独一例外,唤醒十八种杂念并一百零八种虚妄。眷慕着首丘的狐也有世俗的一身反骨,此心安处是吾乡也好,反认他乡作故乡也罢,段是邢不成佛也要奔赴的归途。

 

后来邢看段的纪录片,归去来兮不负少年志,一句四不像的诗叫他在心里默念了千万遍。照镜子一样 朦朦胧胧地,眼前走近了一个很年轻的段,连他也没有见过的段。隐晦而皎洁的,孤独贫瘠又有千军万马,真实的、虚无的,脆弱的、倔强的,黯然的、明亮的。游不出的少年气,野蛮生长,心动至上,所踏过之处,世界都开始苏醒。

 

如果能走出时间就好了,邢想。如果可以,他要抱一抱每一个敏感又坚强的段,然后告诉他们,不要有杂念,别总是想太多。一定有人爱你的,爱你十六岁的清澈,爱你十八岁的迷茫,爱你二十一岁的孤注一掷,三十岁的渴望与幻想,四十岁烈日骄阳乌有乡,爱你一身由来已半百的郁郁苍苍。爱你永远热泪盈眶的眼睛,宠辱忧欢不到情。爱你的光明,也爱你脚下的暗影。

 

以雪代马,渡我过水。

 

愿我们一同行至天光。

 

归去来兮。

 

不如归去。

 

 


邢才把抹布放下手机就响了,紧跟着微信弹出条消息,龙龙上天山,很幼稚的名字,他一直没改过段的备注而段也没换过昵称,因为没必要。邢点开,里面内容很简单,引的是朱生豪的几句情诗。

 

不要愁老之将至,

你老了一定很可爱。

而且,假如你老了十岁,

我当然也同样老了十岁,

世界也老了十岁,

上帝也老了十岁,

一切都是一样。

 

邢无语凝噎,还没想好说点什么,段又凑过来,伏在邢耳畔丝丝缕缕吐热气。

 

佳栋,我想家了,晚上吃孜然羊肉好不好?

 

没有孜然也没有羊肉吗?行,吃什么都行。

 

你别愁啊,笑一笑,笑一笑。

 

行了佳栋,你别装了,我都看见你笑了。

 

佳栋,我把我的魄给你了。

 

……

 

风乍起,不过这次段很清楚的感受到了他的心跳,邢的心跳。很快很急,乱得又回到了新世纪的国话,醉生梦死的超度,腾冲浸泡着荒诞的一个又一个雨夜。相识的人、相知的人、相恋的人,俗世的爱侣,两个愣头青,两个傻子。他和他。

 

他绝对笑了。

 

天上大风雪,人间小团圆。

 

耳鬓常厮磨,低头笑已倾。

 

段还没有告诉邢的是,刚刚睡回笼觉的时候他做了个不长不短的梦,梦里有寸头的邢,一身少年气,挺拔得像身旁落了雪的青松,眉梢牵着嘴角的笑,至柔至刚的骨。

 

可惜梦中的邢一直没有抬过头,只是噙着满目的缱绻,看向怀里抱着的一盆抽了芽儿的绿梅。花盆上有两行诗,段以前从没注意过的,阴差阳错竟在梦里头看清了。幽香淡淡影疏疏,雪虐风饕亦自如。

 

岁弊寒凶,雪虐风饕。

 

以雪代马,渡我过水。

 

我飞升成仙,不为长生,只为佑你喜乐平安。

 

我把我的魄给你了,也把我的心给你了。

 

北方飘了初雪,他抓上二十一年的尾巴。

 

十一月八日,北京,零下二度到五度,西北风三到四级。

 

晴。

 

 

 

那一天,

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,

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;

 

那一月,

我摇动所有的经筒,

不为超度,

只为触摸你的指尖;

 

那一年,

磕长头匍匐在山路,

不为觐见,

只为贴着你的温暖;

 

那一世,

转山转水转佛塔,

不为修来世,

只为途中与你相见。

 

那一月,

我轻转过所有经筒,

不为超度,

只为触摸你的指纹;

 

那一年,

我磕长头拥抱尘埃,

不为朝佛,

只为贴着你的温暖;

 

那一世,

我细翻遍十万大山,

不为修来世,

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;


只是,就在那一夜,我忘却了所有,

抛却了信仰,舍弃了轮回,

只为,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,

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
 

注:

 

①.《左传·昭公二十五年》:“心之精爽,是谓魂魄;魂魄去之,何以能久?”

 

《昭公七年》:“人生始化曰魄,即生魄,阳曰魂;用物精多,则魂魄强。”

 

古代认为魂是阳气,构成人的思维才智。魄是粗粝重浊的阴气,构成人的感觉,依附于人的形体,人死后仍可以继续存在。人死魂归于天,精神与魄脱离,形体骨肉则归于地下。

 

 

②.曼陀罗为佛教四大吉花之一,是梵文Mandala的译音。相传佛祖传法时,手拈曼陀罗花,下起漫天花雨,象征宁静安详、吉祥如意。在佛经中,曼陀罗花是适意的意思,它包含着洞察幽明,超然觉悟,幻化无穷的精神。藏传佛教里有关微观宇宙的模型就叫“曼陀罗”,即佛家所谓“一花一世界,一叶一如来”。它包含着洞察幽明,超然觉悟,幻化无穷的精神。

 

 

③.这句话出自团长小说519页‘虞啸卿停下哼唱,说:我是个再没机会回到湖南的湖南人。" ’算是笔者的私设。

下面邢说想家可以结合B站上舅的一个东方卫视的(喝假酒)采访,主持人问[屋里有枪]对你的入戏有帮助吗?结果舅突然开始设想如果没有战争虞啸卿会怎样生活(这段很浪漫一定要看原采访!!),最后说拍摄的五个月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想家。

虽然听着答非所问,但是情景让他从思乡这个情绪切入了虞啸卿这个角色,从而在感情上入戏,所以笔者在这里选了小说里这句乡愁情绪很浓的话。还有就是那个采访舅真的超级超级可爱啊啊一定要看啊啊……(跑题)






Fin.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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